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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巴蜀乡间,溽热的气息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牢牢包裹起来。连风也很少,白晃晃的日头烤得人心里焦麻,火气上涨。树叶被烤得打了焉打了卷,狗躲在树荫底下吐舌头,母鸡则早就进了阴凉地,把头藏进翅膀底下舒舒服服地睡觉——它们实在是不能理解人类怎么就能在这么热的天还能有这么大的精神头。
叶树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快拍肿了,嗓子则干得冒烟。司法所长有些郁闷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这才接着之前的继续说:“李冬梅,你不要西扯东扯,以前的事情不在今天的讨论范围以内,”她喘了口气又接着说:“今天我们主要讨论的是,李秋萍的补助款证明。”
李冬梅实在是热得不成了,背上额上全是汗水,衣服汗湿了一层又一层,她生得又胖,更是受不了这个天气。哪怕已经坐在了没有太阳的阴凉坝里,还是大股大股的汗水顺着脖颈额角往下流。
“叶所长,你不要乱说,”李冬梅粗声粗气地开口,“那个证明是我妹妹李秋萍自己愿意交给我们娘家人帮她收着的,这个钱是专门拿着给李秋萍看病用的,陈爱国想要回去干什么嘛?他就是为了给自己用!为了给陈川用!”她一指头险些把凳子边戳出一个洞,又转了脸朝陈川放软了声音说:“川娃子,做人不能不讲良心,你妈生这么大场病,这么严重,你外婆和三姨出了好多钱,你爸爸从来不给你说。”
不等叶树开口,蹲在边上的陈爱国掸掸烟灰,一双属于农民的特有的眼睛——眼白发黄布满血丝,直直地看着李冬梅,他声音里的恨意止也止不住:“李冬梅,你还是不是人?哦,你出钱给李秋萍看病?我呸!那是李秋萍的救命钱!那是陈川娃娃的读书钱!你和老太婆出了好多钱?你怎么不说三千块买了招娣娃儿一条命?!”他猛地站起来——这个男人在之前几乎没怎么说话,应该说,在之前的调解当中,除了李冬梅说个不停之外,就只有叶树时不时的询问声,陈家父子基本保持了沉默。
不过现在看来,至少对陈爱国来说,这个沉默已经到了极限。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看上去就好像是为了克制自己不要在下一刻向李冬梅扑过去——陈爱国强迫自己把头转向叶树,他的脸色和缓了一些,虽然声音虽然生硬:“叶所长,我感谢你!你来给我们家做这个公道!我没用,还要靠陈川一个十几岁的娃娃,但是李冬梅,”他又转向妻姐,声音里的怨毒深得刻骨:“我陈爱国现在不来找你们,是因为李秋萍还要靠我,川娃儿还要靠我,但是不要以为我就这么跟你们算了,”在青天白日之下,所有人都看到李冬梅浑身一哆嗦,陈爱国平静地看着她,说道:“我们的账,迟早有了的那一天。”
李冬梅浑身一个激灵,一蹦三尺高,这女人刚想泼天泼地地嚎叫,猛然看见安全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个司法所长脸色也并不怎么好看,李冬梅泼辣是泼辣,到底还是带了脑子,她讪讪地笑一笑,终究没忍住,拍着大腿嘶叫:“你看那个陈爱国,他是要杀人啊!”
围观的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还有人在说俏皮话:“杀你比杀猪要费力些!”气得李冬梅蹦起来看是哪个在说,可惜人实在太多,而现在也不是什么撒泼的好时候,她最后只好又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叶树不得不再度狠拍了一下桌子——谢天谢地的是,陈川趁人不注意给她递了个木头块,总算把她的手解放出来,她有些无奈地扯着喉咙开始喊:“我再说一遍,无关的事情就不要说了,我们的重点是李秋萍的补助款证明!”她瞪着陈爱国,示意陈川把他爸爸从李冬梅的身边拉开,“陈爱国,现在我们来说证明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司法所长放缓声音,听上去全是诚恳:“人总要向前看。”
陈爱国深吸一口气,中年男人苍老皱纹深刻的脸颊连连抽动,他咬着牙,腮帮子时不时鼓起一下,那是在撮牙花子。最后在陈川恳求的目光里,老实人陈爱国终究还是让了一步,他恨恨地瞪了李冬梅一眼,自己走到边上抽烟去了。
陈川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小腿肚子在不断抽搐,就好像下一刻机会因为抽筋而彻底摔个马趴,从而被大家狠狠嘲笑一场,以后有人说起陈川,就会记得“川娃子在书记和司法所长面前摔了一扑趴”,成为所有人的谈资和笑料。
这想象简直让他迈不开腿,但事实上,人们只看到陈川稳稳地走到了叶树的面前,然后口齿清晰——当然免不了有一点过于紧张的颤抖——地说:“我要求我三姨和外婆把妈妈李秋萍的补助款证明还给我爸爸,”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磕磕巴巴地说道:“还有这几年的补助款……”
外婆马上跳了起来,就好像有谁在她背后狠狠踢了她一脚,她从长条板凳上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跳了起来,脸上是那种凶恶并且毫不掩饰的神色,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朝陈川扑过来,干枯,就像一截干柴的手——劈手就是一巴掌,不过最后险险被陈爱国拦了下来,男人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对老人动手,只是将她推开了事。
但这完全不能阻拦外婆。她就着女婿的力道顺势坐到在地上,仿佛感受不到光裸的水泥地表滚烫的温度,李老太充分发挥了毕生所学,气势汹汹地用所有的词汇咒骂胆敢向她要求补偿的外孙,并且反复表示:“川娃子!你天打雷劈!你不得好死!”
安全青铁青着脸,他用力地抡动右手,不停地上上下下,动作僵硬姿势死板,左手则紧紧地贴着裤缝,好像无论什么也不能让它离开深蓝色的尼龙布料。大队支书怒瞪着李老太,一边像赶鸭子那样赶着陈川外公赶紧去把堂客扶起来,一边用浓重的乡音骂:“你还嫌没有丢人现眼?快点弄起走弄起走!”
场面混乱不堪。中年和老年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哭和尖利刻薄的叫骂,老年男人气急败坏的喝骂,村民哄堂大笑,气氛实在快活得不成,他们指指点点,有生性调皮的,还要说上几句自以为高明的俏皮话;陈家湾的大队支书脸红筋涨,气得想要上去一人给一脚,三角镇新上任的司法所长瞠目结舌,她站在桌子后面完全不知道该拿这个局面怎么办,老实人陈爱国被激出了火性,使出蛮力要把丈母娘和妻姐拖出自家的院子,而陈川则觉得绝望就像潮水马上就能淹没他。
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灰心以及更甚于此的疲惫。少年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然后他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什么都没用。然后他做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径直走到水龙头拖出冲洗院子用的长水管,娴熟地装上之后对着混乱的中心毫不迟疑地将水龙头开到了最大。
夏日带着温热的水流几乎是立刻让混乱的发起人和参与者清醒下来,他们惊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陈川——少年把水管扔到了地上,瞪着这些几乎都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成年人,脸上涨得通红,然后陈川几步走到叶树身边,把因为刚才的混乱而被撞到地上的书册捡起来,有点愧疚又觉得丢脸地低声对她说:“叶所长,让你看笑话了。”
叶树心底涌起巨大的同情,她摇摇头,接过少年递过来的书,忍不住在陈川肩膀上拍了拍,叹了口气。
安全青铁青着脸,他环顾一周,直到把对方看得躲开视线才算完,然后咬着后槽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许再闹了!”他盯着李家的那几个,尤其是李外婆和李冬梅,声音里的咬牙切齿任谁都能听出来:“哪个再闹,我让他在陈家湾脱层皮!”
事情总算又上了轨道。在农村,对农民来说,村支书的威慑力大过一切。他能决定你家分几亩地,盖什么房,能决定补贴款的多少,能决定农村信用社的贷款,甚至能决定村民的婚丧嫁娶吃喝拉撒。在农村,得罪了爹妈叔伯不算什么,得罪了书记,就等着穿遍小鞋最后夹着尾巴做人吧。
李冬梅不敢再闹,但是要照陈川说的那样把补助证明交出来也是万万不行的,还有什么这几年的补助款更是想都别想!她家里也是两个男娃娃,那个补助虽然不多,但每个月总有几十块,娃娃上学的伙食费就有了着落。
在李冬梅看来,陈川这个年纪的已经能顶半个大人,出门打工一个月去做饭店小伙计包吃包住,一个月八九百,运气好还有千多块!比他读书要有出息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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